在中国的王权时代,金和玉都被赋予崇高的含义,但相较而言,玉的地位更高,据说炎帝、颛顼、尧和禹都曾获得过宝玉,从天而降的玉版、玉简,是这些传说中帝王获得上天所授神圣权利的“背书”。
然而自命高贵、为此不惜把古今中外一切其他帝王统统降级降衔的洪秀全,却绝对是个例外——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在中国历代帝王(如果承认他也是一个“帝王”的话)中,他恐怕是唯一一个“拜金主义者”。
洪秀全的国璽,在官书《诏书盖璽颁行论》中称之为“金璽”,且“璽”字的下半边也由原先的“玉”字改成“金”字,这自然是意在“诏明”国玺的黄金属性；太平天国纪元的第一年——辛开元年(1851年),因势力单薄,戎马倥偬,出版的书籍很少,其中一本名叫《太平礼制》,是记载太平天国官爵制度、称呼的工具书,在这本书里,自洪秀全至诸王的女儿称为“某金”；后期太平天国书手汪克昌手抄了一部记述太平天国后期官爵称谓制度的小册子《天朝爵职称谓》,其中最高一级王爵(带军师头衔的特爵诸王),下命令叫“金谕”,开恩叫“金恩”,部下向他们请安要请“金安”；《天父圣旨》、《天兄圣旨》、《天情道理书》等在谈到杨秀清、萧朝贵代天父天兄“下凡传言”,总会说天父天兄“托东王/西王金口”。
尽管这些资料中偏偏漏了洪秀全本人应该如何称谓,但《诏书盖璽颁行论》里谈到天兄耶稣时,称其身体为“万金贵体”；戊午八年(1858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写了篇宗教论文《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乃实论》送给洪秀全,结果标题被洪秀全“御笔改正”为《上帝金颜体神不得见论》,既然比洪秀全地位更高的天父天兄都是“金质”的,比他地位更低的东王西王也是“金质”的,他这个“日头王”自然也不会例外。
洪秀全的国玺上据李秀成说“铸有金龙头”,他的“天朝宫殿”最重要的内城,叫做“金龙城”,最大的第一宝殿“荣光大殿”,叫做“金龙殿”。据说“诏明”于戊申年(1848年)冬天的《太平天日》实际出版于1862年左右,其中提到洪秀全早期的种种“神话传说”,重点则是让洪秀全“从人变成神”的那个异梦,他自称在梦里得到“天父天兄”的启示,授权他“奉天诛妖”、“斩邪留正”,并在天上“大战妖魔”,这是对洪秀全乃至太平天国一生至关重要的一个梦,没有这个异梦,洪秀全的“人间天国”便无从谈起,他也做不成“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而就在这个梦里,“天父神爷火华”为了武装洪秀全,赏赐给他的两件宝物,就是一柄“云中雪”和一颗“金玺”。
不难看出,在以宗教立国的太平天国,带有浓厚“洪记”烙印的宗教和政治体系中,五花八门的黄金器物,已完全替代了中国帝王时代传统的玉器,扮演起突出君权、彰显高贵、传递君权神授的神秘信号等诸般重要角色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玉在洪秀全的价值体系中就一文不值。
《太平礼制》里,从丞相到军帅(后期版是从掌率到军帅)的女儿都叫“某玉”,低于从天王到诸王女儿的“某金”,高于从师帅到两司马女儿的“某雪”；天京陷落后,湘军缴获了洪秀全父子的四方印玺,其中两方金玺、两方玉玺,金玺已被军机处的内贼窃取,熔成了金条挥霍,玉玺则至今保存完好。有研究者认为,这两方玉玺可能是伪造的,理由是太平天国官书上总说“金玺”而从不说“玉玺”。但李秀成供词中提到,太平军1852年围攻长沙久攻不下,且“代天兄传言”的萧朝贵也中炮重伤不治时,洪秀全曾制造玉玺,并假托“天赐”,在阴历十月十七让全军高呼万岁,以振作士气,而第一颗金玺却要到大约两个月后的武昌之役时才铸成,“天赐玉玺”、群呼万岁的事,当时在长沙城内外的许多清方人士也有记载,并非孤证,可见洪秀全的国玺并非只用金、不用玉。当然,把所有国玺不论质地都叫做“金玺”,的确是太平天国的习惯,《诏书盖玺颁行论》里所提的“旨准”印章,其实是木质的,而且远不止一块,但同样叫做“金玺”,这体现的是档次、级别,而非真正的质地,一如奥运会的金牌也不过是金包银一个道理。
不过大约出版于壬戌十二年(1862年)的《钦定敬避字样》中,既有下半部为金、也有下半部为玉的“玺”字,且注明“有金玉之分,前代不准僭称”,这表明金玺和玉玺不论名、实,都可以并行不悖,当然,这部官书中金和玉的排列,也表明在太平天国体系中,金远比玉“值钱”得多。
从先有玉玺、后有金玺的史实推断,洪秀全的“拜金主义”未必从一开始就确立,而很可能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1862年才出版的《太平天日》里那个洪秀全“天酉(1837年)异梦”,如果真的在1848年就“诏明”过,那个“早期版”的“大战妖魔”故事里,“天父”赐给洪秀全的“装备”,或许未必就是一枚金玺,而可能是一枚玉玺。
无论如何,在太平天国的神人合一体系里,金是最神圣的“通天宝物”,而玉则相形见绌,值不了太多斤两。究竟是金值钱还是玉值钱,可以说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是大非问题”,且玉也并未被洪秀全贬为粪土,而只是“降级”。那么究竟是何原因,让洪秀全搞起这异乎寻常的“拜金主义”?
《太平礼制》里称赞金“色美而不变”,玉“色润而可宝”,都是褒义,但金显然更吃香。两广是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民间对金的品味、成色和价值普遍认知度高,而对于只具备收藏价值、不具备流通价值的玉,认识就相对不足,贵金而贱玉,符合这支起自草莽队伍的普遍认知水平。
和前朝帝王不同,太平天国的“金”不仅适用于洪秀全一家,也适用于上至天父天兄、下至高级王爵的“神”和人及其家属,这不仅涉及金恩、金安、金颜、金口等“虚拟金”,也涉及金玺、金银、金牌、金颈圈等“实体金”。太平天国是个高度不稳定的“马背国家”,黄金是贵金属,相对容易弄到,且加工便利,真伪易辨。
更有可能的是宗教原因。
在中国历史上,玉之所以被帝王们所珍视,是因为自上古以来,它就被认为是“夺鬼神造化”的神圣物体,带有异乎寻常的神秘力量。然而太平天国是以一神论的“拜上帝教”立国,“神”只能被用于称呼上帝,而“鬼”则是一切敌人的代名词,“能通鬼神”这个帝王家的“先天优势”,在太平天国体系中反成了难以启齿的短板,让“家世可疑”的玉“退居二线”,而由“根红苗正”的金取而代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